枫糖

同去

同去


  文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执念但行事不算执着的人,同时也认为自己话不算多。直到这天在三小时的采访后他忽然和导演提出“还可以继续”,他知道那些话枯燥乏味,卷毛线似地说过无数遍,但此时心情忽然像一个面上映着夕阳的老人,想和人聊聊一些事,有些事不说就没人知道了,文不想说自己,他不怕被遗忘,怕的是再没人知道那人的伟大,和他那被构陷的清白。

  后来他把这些写进了书里。

  书里先写“我不乐意从政”,但自己的身份明显不够有说服力,于是便要解释下转变的原因,这原因贯彻他的人生始末,看起来庞大而深刻,其实总结起来只是一个人名。他想他,连同两人的人生一起想,这些想念大多都是凭空的。武在物质上给他留的东西不多,其中还有一封遗书,拿来做怀念显然不太妥当,若想再实际地看看他,便要去坟墓,于是思念只好凭空而来,后来为了自传整理材料,他才发现记忆里竟然还有遗漏。

  那些宏大的、温暖的、足以写出三本书的记忆依旧没能装尽他们二人的人生。

  他同人提到武,常说的便是初见:“我们之间有杯茶,他就坐在我的对面。”

  文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次初见意味着什么,只记得这杯茶和对面眼神坚定明亮的青年,烟雾飘飘渺渺的,他伸手拂了拂,便听到了对方用着敬语的自我介绍。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知己挚友之类的词汇,但那时忽然想:如果这两个词语能够拟人它们必然会长成武的模样。从此他再也没仔细看过这两个词,总觉得这些字后头有武的影子。

  后来武决定从政,问他要不要同去,他想了想点头说好,不久就后悔了,觉得这玩意儿太脏,碰了就沾泥似得难受。武又说文律师,那你留下来给我当秘书好不好。一年后他无奈地给他看自己因为压力掉落的十颗牙齿。武比他还要无奈,文知道他想两人一起奋斗的心思,但最终对方什么都没说,只是问:“你想做什么?”

  想去爬山。

  武拍他的肩:“度假愉快。”

  那年他就去了喜马拉雅山,从山脚往上看高度仿佛能爬一辈子,越往上空气越稀薄,眼前慢悠悠地冒了星星,等再仔细看,发现那不过是阳光落在层层雪上的反光,景色疏朗,头上脚下身边都有山,每个都雪白的顶,向阳的发着碎金似的光,背阴的暗沉,但两种不同的颜色却都是毫无混杂的白。他喜洁,这样看过去仿佛心里的淤泥都汩汩流了出来,往下望,几成竖长狭窄的路,从山峰到峰底,从A到B,再没有其他的杂事。文决定将来要与武住在一座山上。

  回去时,被停职的武愧疚地说:我打扰了你的休假。

  文说没什么。

  武又问爬山怎么样?

  他回答:“挺好,但人太少,将来……”他没接着往下说,兀自笑了下。

  他一生难得拼命,武又爱随着他,这次力挽狂澜算一次,再后来算一次。

  后悔也有两次,但幸好都和拼命的事情不重合。

  俩人聊天的时候曾说到怕不怕流血和死亡,文就和他讲自己当年因为反对一些事被丢到部队,讲他是怎么在红线蓝线里活下来的,语气自豪而轻快。这就是他的答案,但仍有后悔的事。

  一后悔没拦住武寻死,二后悔自己做了必须主持葬礼的秘书室室长。那天其实对他来说是个奇迹,武留给他的东西不如说眼泪最多,人没了八年,他哭了八年,但那天竟然没怎么掉眼泪,他挺直脊背,像主持日常会议一样,井井有条地布置一切,只有心里发出呻吟:“让我一个人待着吧。”他后来怀念武便多了个理由:再没有人愿意在他想独处的时候就放他走了。

  文常梦到他,梦里他想说很多话,武反而不言不语,待一会就走。他不认为自己做得有任何过错和迷茫,但总想和他聊聊,哪怕说些琐事。后来又想如果武真的回应会怎么样——他大概会忍不住问:“你为什么要想不开呢?”

  好像带点怨气,于是他只好任由武不说话,一遍又一遍地在梦里来去。

  他从原来的房子搬出来,住进武曾经住过的房间——也许是这样才梦得频繁,那些鸡鸭都交给了其他人,蔬果没人照顾大概也不会很妙,反正没去看,有时候他半夜惊醒,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,恍惚间还以为在故居,于是懵然地等峰下来电话喊他过去,等彻底清醒后也睡不着了,便起身工作——他工作非常忙,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工作更多,那些曾令他十分不齿的事情在仇恨下似乎也变得稍微可爱起来。

  轻松一些后,他便决定思考自传,写书是好事。

  终于能有东西把他的情感装下半分了。
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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